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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质主( zhǔ)义者》给我最深印象的，是( shì)女主Lucy对心上人John以自我攻( gōng)击的方式来攻击对方的( de)段落，发生在临近结尾处( chù)，两人有了破镜重圆的苗( miáo)头，John从微醺的暧昧里醒过( guò)来，想到Lucy可能只是利用他( tā)解困而不是真的想和他( tā)在一起，开始急躁。Lucy在那一( yī)刻也醒了，她开始自我贬( biǎn)低，表面埋怨John不想和她在( zài)一起，说的全是自暴自弃( qì)的话。
她说：「你负担不起的( de)感情不意味着它值得负( fù)担，你不想要我。我们太久( jiǔ)没在一起，以至于你都忘( wàng)了，你不想跟我在一起是( shì)因为我不是个好人，我喜( xǐ)欢评判别人、物质又冷漠( mò)，和你分手就是因为你穷( qióng)。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 le)你，你恨我，而且你恨我是( shì)对的，因为我很糟糕。甚至( zhì)现在我还在想，如果我选( xuǎn)择跟你结婚，我的后半生( shēng)就会跟你坐在苍蝇馆子( zi)里四目相对、坐你那辆破( pò)车、住你那间破屋、为了25美( měi)金跟你吵架。我在衡量跟( gēn)你在一起，与跟你在一起( qǐ)要承担的这些代价，我在( zài)算计——我就是这样的人。」
John回( huí)答：「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 de)人。」Lucy失望透顶：「那你怎么还( hái)能爱我？」然后失望转身离( lí)开。她失望的是无法接受( shòu)被无条件爱着的自己。这( zhè)片子到此可能才算真正( zhèng)点题：所有的社交都是一( yī)面镜子，爱情亦如是，一个( gè)人不喜欢爱人照出来自( zì)己，问题不出在爱人，而出( chū)在当事人没能够接受自( zì)己有某一部分缺陷。当一( yī)个人感觉ta的缺陷无法令( lìng)ta配得上另一个人无条件( jiàn)的爱，意味着ta对自己的物( wù)化造成了ta在感情上的不( bù)自信。
剧情从头至尾都在( zài)为这条主旨埋线索。电影( yǐng)开始不久，Lucy向对她有兴趣( qù)的钻石王老五Harry坦白：约会( huì)需要很多努力，很多试错( cuò)、风险和痛苦，爱很简单。而( ér)Harry说：「我觉得爱是这个世界( jiè)上最难的事。」这早已暗示( shì)他们不是一路人。Lucy衡量Harry用( yòng)相亲思路：高、富、帅、有头脑( nǎo)、家境优渥、资产丰厚、教育( yù)程度高、有时尚品味、没有( yǒu)成瘾问题和不良嗜好，一( yī)头各方面都是满分的「独( dú)角兽」，直男形象的终极幻( huàn)想。Harry衡量Lucy用投资思路：她懂( dǒng)游戏规则，知道世界运作( zuò)方式，比他知道得更多，令( lìng)他尊重和信任，并认为Lucy严( yán)重低估了自己的价值：「我( wǒ)想为了你的『无形资产』（intangible assets）和( hé)你在一起。」
从始至终，亲密( mì)关系的话题在他们嘴里( lǐ)像在聊股市和做问卷，聊( liáo)对方就是在给彼此打分( fēn)。这不是爱。同时两人还在( zài)自我物化，「你可以约比我( wǒ)更好的女孩」和「我肯定有( yǒu)我的问题」，都是在替对方( fāng)衡量自己的缺陷，表面上( shàng)是为对方考虑，其实是缺( quē)乏自我认同，这也很难引( yǐn)向什么积极的亲密关系( xì)。
骨子里，Lucy看不上这样的算( suàn)计。Lucy对自己的失望，源于她( tā)发现自己在物化一个她( tā)爱的人，而她看不上「物化( huà)」这一行为，不然她不会看( kàn)不上自己的客户。其实Lucy并( bìng)不相信有钱人，甚至内心( xīn)深处有点鄙夷他们，因为( wèi)他们自以为是，给相亲对( duì)象提的条件暴露出他们( men)根深蒂固的歧视和偏见( jiàn)。她形容自己的工作像在( zài)做殡葬，因为尸体也能给( gěi)这些数据：身高、胖瘦、肤色( sè)、职业、年薪、是否抽烟，说明( míng)她对这行业是有不少负( fù)面情绪的。
而跟John分手并不( bù)是她不爱John，是贫穷的现实( shí)令她无能为力，也受不了( le)吵架伤感情。真爱不等于( yú)没有怨怼，当怨气积累至( zhì)爆发边缘，关系的破裂在( zài)所难免。但爱过就是爱过( guò)，感情不会因为某一个时( shí)刻不再能维系关系就瞬( shùn)间烟消云散。John虽然是过去( qù)式，但他曾让Lucy忘了该算计( jì)关系、物化他人，这当然是( shì)真爱。她曾经有过做演员( yuán)的梦想，这个职业要求的( de)是最高程度的拟人化、生( shēng)动化，物化角色只会毁了( le)演员的职业道路，而在她( tā)眼中John是个很棒的演员，他( tā)是生动的、不物化他人的( de)，做得了她做不到的事。他( tā)其实是她的理想。
而Harry自始( shǐ)至终都在算计，一切利己( jǐ)。他看上Lucy就是因为她很专( zhuān)业，有钱人自然喜欢懂有( yǒu)钱人消费心态的人，所以( yǐ)他才会称赞Lucy：「你是奢侈品( pǐn)。（You're a luxury good.）」这话实际是在衡量她配( pèi)不配得上自己。当Lucy发现他( tā)断骨增高的秘密，他立刻( kè)从睡梦中惊醒，跳脚而起( qǐ)，不情愿的摊牌之后，还问( wèn)Lucy自己这样是否还算「独角( jiǎo)兽」。其实他知道秘密的泄( xiè)露只是早和晚的区别，但( dàn)他不愿意面对自己的缺( quē)陷，因此才会质疑Lucy是为此( cǐ)和他提分手。
从始至终，Harry在( zài)意的是自己的价值有没( méi)有贬损。这样的人恐惧爱( ài)似乎也正常，「爱」是外人无( wú)法琢磨的、高度私人的、弹( dàn)性极大的情感取向，可以( yǐ)让一个钻石王老五的优( yōu)势一夜归零，所以他才会( huì)觉得思考「爱」并渴望「爱」让( ràng)他像个愚蠢天真的小孩( hái)。爱不受控，但投资人总是( shì)希望控制风险，因此他把( bǎ)自己物化到了极致：断腿( tuǐ)增高比赢得某个人的爱( ài)要简单客观得多。虽然席( xí)琳·宋没有让Harry知道他是在( zài)跟一个穷小子竞争Lucy，但如( rú)果有这一幕，可以想见Harry该( gāi)多么受挫，大概能上演一( yī)幕让他日后感到无比难( nán)堪的当街吵架。
而Lucy不喜欢( huān)物化人，所以她无法爱上( shàng)Harry。在她的客户里，她最喜欢( huān)Sophie，一个没有标签的普通好( hǎo)女孩。在创意文案、广告宣( xuān)传、口号式营销横行霸道( dào)的今天，一个不张扬个性( xìng)、不走任何赛道、无法被定( dìng)义和归类但充满自我价( jià)值认同感的普通女孩，很( hěn)容易被人忽视、看轻和欺( qī)压，Sophie的不幸遭遇就反映了( le)这一社会结构性问题。但( dàn)Lucy认为Sophie很珍贵，因为她所追( zhuī)求和认同的，就是没有标( biāo)签的、朴素而熨贴的好。
但( dàn)当她拥有了没有标签的( de)、朴素而熨贴的John，她又不想( xiǎng)接受感情里的缺憾，所以( yǐ)她恨自己物化了爱情。当( dāng)她的客户Patricia对她的相亲对( duì)象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期( qī)待时，她有些暴躁地批评( píng)对方：「人终归是人。（People are people are people are people.）」可见她( tā)知道物化他人，可笑的其( qí)实是自己。
现实生活中，经( jīng)济拮据是诸多感情困局( jú)之一，还有其他强大的感( gǎn)情障碍，比如阶级矛盾、亲( qīn)缘关系、文化差异、宗教冲( chōng)突等等。电影选写「穷」，是因( yīn)为它比较容易论证人们( men)在感情中如何物化彼此( cǐ)。故事的重点不在面包VS爱( ài)情，而是一个人面对自己( jǐ)的缺陷的同时，如何肯定( dìng)自己的价值，继而再做到( dào)不物化他人。人是否需要( yào)来自伴侣的肯定？一定是( shì)需要的，但这发生之前，要( yào)完成对自身的肯定。
Harry对Lucy的( de)欣赏完全没有让她神魂( hún)颠倒的原因就在此，外人( rén)的肯定有时候没有什么( me)意义。运动员对着摄影机( jī)挽着名模明星trophy wife露齿大笑( xiào)、骄傲的父母夸奖上了清( qīng)北的孩子时满面红光，那( nà)种炫耀和夸赞受用于他( tā)们自己，并不是真的在把( bǎ)被夸赞的对象当主角。
Harry并( bìng)不是真的爱她，但她要的( de)是爱。两人互相物化的场( chǎng)面让我想到「刻舟求剑」这( zhè)个词，如何确定此刻贴给( gěi)对方的标签就是指向真( zhēn)爱的路标呢？标签是针对( duì)包装依存的，但没有人可( kě)以裹着包装过一辈子。
有( yǒu)钱人自然有更多资源和( hé)精力把自己包得光鲜体( tǐ)面，糊住真实的裂缝好不( bù)破碎地出门见人，多金也( yě)能带来一些额外的装点( diǎn)，比如高贵、自信、底气。穷人( rén)与富人的显著区别之一( yī)是他们没钱糊上这些裂( liè)缝，缺陷更容易暴露在外( wài)，所以自信也少了许多。Harry看( kàn)上去确实比John更迷人，但因( yīn)为缺陷不足，Harry过于梦幻，少( shǎo)了许多人味和真实。等他( tā)的完美幻像露出了真面( miàn)目，会不会让自己和伴侣( lǚ)收获一份极致的失望？
而( ér)John胜出，是因为Lucy要的是坦荡( dàng)的、不顾一切的爱。Lucy坐在他( tā)车里想起过去如何吵架( jià)、如何恨他，凝视着他的脸( liǎn)问他有没有继续做演员( yuán)，因为工作失误大哭而找( zhǎo)他倾诉，两个人在别人的( de)婚礼上一唱一和地为新( xīn)人配台词，讨论人为什么( me)会结婚。这种亲密而细腻( nì)的关系更注重的是「感受( shòu)的强烈程度（intensity of feelings）」，相爱的人如( rú)何不在各种感受上与对( duì)方共振呢？在一个「灵魂伴( bàn)侣」概念备受追捧的年代( dài)，席琳·宋高度肯定了感情( qíng)的缺陷美，甚至就是要因( yīn)为有过强烈的恨，才舍不( bù)得不继续爱对方。主流爱( ài)情片很久没见如此肯定( dìng)人物负面情绪与缺点的( de)作品了。
Love is easy, no math. 《物质主义者》的主( zhǔ)题曲《My Baby》是这么唱的：「我的宝( bǎo)贝一无所有，但他把什么( me)都给我。」John当然有缺点，除了( le)贫穷，他太清高、脾气急躁( zào)、对社会怀抱太过不切实( shí)际的想法、毫不在乎现实( shí)利益（这种男人能苟到37岁( suì)真不容易），可以预见他和( hé)Lucy未来还会继续有摩擦。但( dàn)John也并非一无所有，后来他( tā)为了爱情理想决定做一( yī)些改变，这是一个很为对( duì)方着想的姿态。Lucy也重新调( diào)整了自己的预期，两个人( rén)都实现了自我升华，和旧( jiù)的人走出了新的路。
剧本( běn)并非没有硬伤，它没能够( gòu)走出「一定要结婚/在一起( qǐ)/有性缘关系/有浪漫爱」的( de)传统亲密关系模式，Lucy完全( quán)可以保持单身，等待下一( yī)个富有的真爱，或者一个( gè)人也挺好。这种选择对于( yú)今天的都市女性愈加常( cháng)见：物质价值靠自己，情感( gǎn)价值靠AI，男人不存在。大概( gài)席琳·宋还是想要对时下( xià)的性缘关系提出一些疑( yí)问：我们如此标签化理想( xiǎng)中的爱情对象，是否真的( de)会获得我们最想要的？如( rú)果最想要的人曾来到你( nǐ)的面前，究竟是什么让你( nǐ)放弃了ta？是永不吵架的关( guān)系才值得追求，还是对充( chōng)满不测的未来保持开放( fàng)心态、吵架了但能说开的( de)关系更好？
我的一位朋友( yǒu)看完《物质主义者》直接给( gěi)了五星，并且暴言中国观( guān)众看不来这个片子，因为( wèi)现在的观众很喜欢挑战( zhàn)电影里的观念，比如「为什( shén)么要结婚/不结婚」，但其实( shí)这是观众要问自己的问( wèn)题，应该先迈出行动的第( dì)一步再来评判电影或别( bié)人的事。她放弃过有钱对( duì)象、在商场里和前任吵过( guò)架、从副驾驶的位置跳过( guò)车，《物质主义者》对她来讲( jiǎng)很真实。一觉醒来她依然( rán)觉得片子很好，因为爱本( běn)来就是这个样子，「人类情( qíng)感就是那么肤浅又深刻( kè)，你不可能真的恨一个你( nǐ)爱的人」。
经历了无数次糟( zāo)糕约会并遭遇不幸的Sophie在( zài)探讨未来的时候，告诉Lucy的( de)话，就是席琳·宋的答案：「我( wǒ)只是想要去爱一个人，爱( ài)一个情不自禁爱我的人( rén)。」
